我是狸花猫,不太懂人类。

【说勘】鲜花落满的遗书

*全文1.1w,诺顿生日快乐噢。

  

  

01


或许是最近感官变得敏锐,诺顿听见了火的声音。门口的篝火剧烈地燃烧着,噼里啪啦,火星四溅。他从旁边走过去,递来的玻璃瓶中爆破着啤酒花的尸体,欢呼声点燃了巨浪。白色的泡沫浮起来,就如同一声又一声的惊叫。


镇上每月都会有这样一天——即使有些不愿意出门的人如此抗拒,他们都会相聚在篝火边,然后畅谈到谁大醉酩酊,再纷纷离开。


诺顿没接那罐啤酒,爱丽丝好奇地凑过来:“你不用喝一杯吗?”


“今天没心情。”那团火在他的眼睛里投下热烈的光,诺顿闷闷地说。


“为什么?”爱丽丝问道,突然她恍然大悟:“啊,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因为你今晚下矿一无所获?”


作为一名猎人,爱丽丝小姐只需要面对那些林中的野兽,诺顿倒吸一口冷气,他安慰自己,你早就该习惯于她的直言不讳了。谁也没继续这悲伤的话题,毕竟诺顿已经穷到需要他们每个人提供一点救济了。一只手伸过来,梅莉接过了她的啤酒:“你最近太忙了,爱丽丝。今天回来忘记看镇口的公示版了吗?”


“哦,对。我没预料到那野兽格外地难缠。今天有什么新鲜事?”


“狼人。”梅莉轻声说,“古老的预言中的那头‘狼’终于出现了。”


镇子里流传着传说,经由他们祖父的祖父而传颂。据说在某个月圆之夜,狼人的诅咒将会降临在某个人的身上。那个被选中的、不幸的人类将会失去所有作为人的理智,只听得到那野蛮的呼唤。当成为“人狼”的一瞬间,那可悲的人类就不再属于他自身,而是被野兽的品性所束缚,在满月时张开自己的爪牙,屠杀无辜者。但是与之相应的,神会赐福于这片可怜的小镇,在出现受害者后的几天内,荆棘花冠就会选中预言家,他拥有着最澄澈的双眼与冷静的心灵,不会让天秤指向无辜之人。


“至于诺顿·坎贝尔的沉默……”梅莉眯了眯眼,向诺顿望过去,“第一个遇害的人就是他的工友。唇亡齿寒,看来你也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了?”


诺顿哼笑一声:“那我还是更偏向于爱丽丝的说法,毕竟他们的死活和我没关系。”


“冷漠的话语。”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诺顿抬起头,看着奥尔菲斯,他在这个镇上绝对的死敌。


不同于和梅莉的冷言冷语,他与这个看似文雅的男子真切地打过一次架,因为对方的高傲与轻蔑,让他恨不得将自己满手的矿渣全都撒到他身上,虽然古人常说不打不相识,但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幼稚的互殴而更近一步,反而成为了对方的敌人。奥尔菲斯的做派依旧优雅,他的手上捧着一卷羊皮纸,在铺着柔软兽皮的草地上落座:“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真会怀疑你是狼人。”


“如果我是狼人,”诺顿的毛立即炸起来,他透过火光直视着这个人的眼睛:“那我一定会第一个咬下你这倨傲的脑袋!”


“那我真该多小心一些,”镜片反射出一点篝火的痕迹,掩在后面的棕色瞳孔晦暗不明,“毕竟我们都知道,受到袭击的那位是你的死对头。”


这话的意有所指如此明确,诺顿几乎颤抖了那么一瞬。然而梅莉的声音插进来,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容我插入一下你们的对话,这里根本没人知道在矿上谁欺负过诺顿·坎贝尔。”


其实消息灵通的爱丽丝知道,但她并没选择说话,这定然是个揶揄兄长的好机会,只不过她也该预料到这样做的后果,毕竟德罗斯家由奥尔菲斯掌厨,如果他不高兴,接下来几天她的蘑菇浓汤都会放过多的盐。


因为不爱搭理人,一直坐在篝火边缘的克雷伯格幽幽地说:“抱歉,恕我直言。但是论了解的程度,没有人能比得上我们著名的小说家。”


如同有天使路过一般沉默,方才那要再次打架斗殴的氛围沉寂下来,奥尔菲斯转头看向自己的死对头,结果对方的眼神也是该死的复杂。他极其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为什么都看着我?我也只是碰巧得知。”


“碰巧——”爱丽丝拉长了声音,奥尔菲斯只轻飘飘的一眼,她就止住了话头,“那么,按照传说来看,预言家的降生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是的。”克雷伯格说,“这将是最后一个平静的啤酒之夜。”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道,这种活动以后最好也别再有。


“那么就跳最后一支舞吧!”清亮的声音穿透夜幕,今夜的啤酒供应商黛米从她那间小屋钻出来,“世界末日前可都是狂欢之夜。”


爱丽丝从不吝啬于响应别人的热情,她从身边视线的夹击中逃离,这就让那两束目光鬼使神差地撞到一起。女孩的裙摆在夜幕中扬起漂亮的弧度,泥土地的芬芳沾染上舞步,奥尔菲斯如同挑衅般问道:“阴沟中的老鼠,深埋地下的矿工,你也会跳舞么?”


诺顿犹豫地握紧了手,随即他抬头迎上对方的目光:“不妨试试。”


奥尔菲斯出于羞辱的目的邀人共舞,打定了主意要使对方丢脸。


在燃烧的篝火旁,炫目的光看不清谁的脸,只有黑色的碎发随夜风扬起,和他的目光交缠,一步,两步,在原本的步调中试图打乱对方的节奏,却被那双靴子巧妙地化解。极为配合的鼓点声恰当的响起来,已经越过礼节的范围,双手握紧就如同要捏碎对方的骨头,争锋,再争锋,然后被那火光映起的脸颊吸引一瞬间,为自己的动心而感到不齿,任由其湮灭在火中。



02



精酿的啤酒并不醉人,但他还是没有选择多饮几杯。鬼魅般的风笼罩在他的身侧,第二颗纽扣敞开来,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事实就如同梅莉所说,第一个遇害者是诺顿在矿上的工友,他的忧虑却并不来源于此,心事重重的夜色。他在浓墨流淌到更加极致前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手心的温度高得吓人,刚才还有火焰加以掩饰,此时在冷淡的月光中,滚烫都一览无余。


不会是因为刚才那场该死的舞。


这并不是他在为此找借口,而且,他也不想和奥尔菲斯扯上这样的关系。


关上门,然后紧锁。他再次低下头,从未感觉自己的呼吸如此困难。那温度是在指引他去注意,如同血色一般的红,将狼纹镌刻在他的手心里,随着光芒一闪而过,痕迹消失了。那真相其实如此简单,狼人的诅咒就这样降临在他身上,所有的情绪都在失控的那一刻消失,只剩下最原始的、嗜血的感受。在锋利的爪牙之下,那曾经欺凌过他的工友被撕裂开,甚至有可能有部分残肢被他吞吃入腹……回忆那段时光令人作呕,他不愿再想。


等他清醒过来时,只剩一团血泊。他呆呆地跪坐在尸体的旁边,有那么一瞬间,诡异的错觉让他觉得,他们只是遭受了野兽的袭击,而他极其幸运的活了下来。


但他很快反应,幸运女神并不眷顾他身,从未有过。


那残渣血块由他造成,反应过来时,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动着,汹涌着要脱离他的身体。


一种窒息感支配了他的感官,他突然浑身颤栗起来,因为警惕。


由于诅咒而被迫敏锐的听觉,让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正在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进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轻,诺顿听出来那属于奥尔菲斯。他的背抵着门板,因为记忆里的鲜血淋漓而落下的冷汗,沾湿了他的衣领,他不禁怀疑起奥尔菲斯在篝火旁那句无心之言,是否是因为他已经发现端倪?诺顿想要去找放在门边的斧头,至少,除了月圆之夜,狼人并不会突然变身,或许他需要一些工具的帮助,来封住奥尔菲斯的口。


但他很快发现了那个人的犹豫。脚步声在门口又停下,很久过后,他才听到那敲门的声音。


因为背脊倚靠着木制的门,敲动而带来的震颤迫使他也抖了抖。诺顿的手无力地垂落,他转过身打开了门:“……什么事?”


奥尔菲斯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纠结,实际上他也是半自愿。


那如同争斗般的一舞结束后,不约而同地,他们分坐在篝火的两边。那时他就发现,诺顿映在火光之下的脸色不好,最后更是没有饮下几杯啤酒就离开了。在往常的每月相聚时,爱和生活说去他妈的诺顿往往会留到最后,难道是因为今天他说的那些话吗?事实上,他的抢白不过是习惯使然,对诺顿的怀疑少之又少,但在对方跌跌撞撞离去后,梅莉和爱丽丝都对他投来谴责目光。


爱丽丝更是直言不讳:“虽然我没有听说到,但是那现场一定十分可怖。森林里的野兽袭击人时可不会在意美观!结果哥哥,你还说这样过分的话。”


“不如去道歉?”梅莉的表情带着一丝玩味,显然她并不怎么在乎诺顿的感受,但她更喜欢看奥尔菲斯吃瘪,“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这么仓皇的离开。”


“该死的。”奥尔菲斯说,“你们在试图用舆论控制我?”


“别这么说,”虽然没喝几杯,但克雷伯格看起来还是要吐了,他一直都不适应这种场合,因此脸色也十分苍白,但大家都知道,奥尔菲斯并没有看出他表情的不对劲,毕竟他的目光一直牵动在诺顿身上。作为报复,克雷伯格也直白地说道:“我相信作为一名完美的阴谋家,你正在引导舆论向你所希望的地方发展。”


事情就是这样。正巧诺顿今夜忘了领解酒汤。


他端着碗,在众人鼓励的目光中前往了诺顿家的方向。但真的敲开了对方的房门,他却开始犹豫与纠结,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给予对方问候。


即使诺顿曾经向他伸出过一次援手。


那时正是他们争吵后不久,出于灵感的考量,他只身前往那片从未探索的区域,也许是为了月光女神或者湖水边的纳西索斯,总之,他需要自然来赋予他一些灵魂,然而他未曾料到用来捕猎的陷阱如此隐蔽。在暴雨如注的夜晚,不幸总是交织而来,身上的衣服被荆棘划破,高热也覆盖了他的头脑,人在濒死之际真的有着无尽的灵感,他似乎看见了无数的走马灯。天啊,人生还未开始就要结束,难道这是什么宿命吗?


但他没死。上边传来远远的叫喊声,“喂?奥尔菲斯?!”


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奥尔菲斯才能喊出那句“我在这里”。


诺顿很快找准他的位置,他抛下绳索问:“你还有力气吗?”


奥尔菲斯这下是真的精疲力尽了,高热的滚烫侵袭所有,他的声音都细如蚊讷。迷茫间他听见诺顿咒骂了一句什么,他想如果这个可恶的老鼠就这样把他丢在这里,他应该也不会怪他。


毕竟这是一个雨夜,而他没有丝毫力气。


但诺顿·坎贝尔很快跳了下来,如同凡人遇见救世主一般的心情。


在奥尔菲斯被大雨浇灭的混乱思绪里,竟然有一条神谕被用来形容诺顿。只是对方毫无怜悯地拍了拍奥尔菲斯的脸:“还能听见我说话吗?”随即他又大声地唾骂道,“你出门前都不记得去问问占卜师今天的天气吗?!蠢货!”


也许他应该进行反驳的,但他的声音都微乎其微。然而诺顿嘴硬心软的将他抗上自己的肩,在雨夜里一瘸一拐地前进,他一只手要托住奥尔菲斯,不至于让这个失去意识的人掉下去,另一只手还要提着油灯。


被雨淋湿的发丝紧紧地贴在他的脸颊上,闪电震动。


奥尔菲斯听见诺顿一直在说话:“如果不是爱丽丝托付我,我怎么可能来救你?你这个该死的蠢蛋,为什么尽会添这些无聊的麻烦……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现在应该烤着壁炉里的火,听着外边的雨声入睡,听着,你毁了我的假期。奥尔菲斯?奥尔菲斯!别睡过去!”


他迷迷蒙蒙地睁开眼,能看到雨水中模糊的侧脸,他嗫嚅着说:“我……我还活着呢。”


诺顿似乎松了一口气,奥尔菲斯到现在还能记得他那一瞬间的笑容。记忆如潮水般褪去,眼前是脸色苍白的诺顿,在那次事件之后,他们竟然还是像仇人一样的交流,诺顿从不以此标榜自己,更是直言奥尔菲斯最好的报答就是离他远点。奥尔菲斯最后尽量自然地开口:“你的解酒汤。”


诺顿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他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将碗还给了奥尔菲斯:“现在你可以走了。”


然而对方却没有移动脚步,他站在原地,诺顿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木碗经由奥尔菲斯的手,又直直坠落下去,砸在门口的地毯上。奥尔菲斯蹲下去将木碗捡起来,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03



“现在还没有传出预言家的消息吗?”


酒馆彻夜不眠,这是黛米的规矩。当然与之相互对应的,在白天他们几乎见不到黛米的身影。爱丽丝摇晃了一下杯中剩余的啤酒:“这次的神谕怎么会如此漫长!”


“你还听过别的神谕?”诺顿问道。


“没有,”爱丽丝说,“但传说里都是这么说,几天,至少在一周内。”


梅莉漫不经心地调弄着酒杯,在其中除了正常用来酿造的啤酒花,还有一些菌菇与眼球。黛米大呼小叫道:“梅莉,不许在我的酒馆里调制魔药!”


“用来给你防身,”梅莉说,“就当我用你器材的报酬,这是我最新调制出来的药水,如果你提前喝下去,应该能抵御来自狼人的攻击。”


“什么?”爱丽丝可怜地说,“梅莉……”


“我当然不会忘记你……”梅莉叹息了一声,“但你作为一名猎人,难道会比普通的村民更需要魔药吗?”


“我呢?”诺顿故作轻松地问,“难道我也是猎人?”


“你?”梅莉回头看了他一眼,哼笑道:“如果真有什么狼人来袭击你,那你就拿着你的斧头冲上去,然后把它的皮毛剥下来做战利品好了。”


这轻描淡写的话语让诺顿抖了一抖。女巫的心思总是难以分辨,在过去的几年间,他总疑心如果梅莉对他失去耐心的话,会丢来一瓶毒药让他自生自灭,或者根本不需要展示,很随意的,这名女巫就能悄无声息解决掉他。此前他和她的对白,诺顿总是不会太过放肆。然而,他又在心底叹息一声,瞒着他们的心情并不好受,但他如此努力的活到现在,纵使生活总是不幸,他却依旧活了下来,他想要活下去,无论如何。


敞开的门里洒落一点阴影,风尘仆仆的奥尔菲斯。


他这次不再带着羊皮卷,取而代之的是一本古老的书籍。似乎他总是要带着些什么,来标榜自己的身份,但或许也只是他太过忙碌。爱丽丝好奇地看了一眼封面:“《预言者》……啊……”


“你搞错了,爱丽丝。”奥尔菲斯打断了她,声音很疲惫,“预言家的消息这么久都没有传来,我想我们也该做一些准备。至少在下一场灾难降临之前。”


说话的时候,奥尔菲斯将自己沾满尘土的外套脱下来,挂在门口的架子上,谁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属于图书馆的味道,那大门也几乎只为他敞开。不经意间,他的目光和诺顿对上,又若无其事的移开。这种感觉十分奇特,爱丽丝和梅莉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疑惑:毕竟他们只要相遇就会引发唇枪舌剑,而最近二人的周围有些不对劲,但她们却没办法探究更多。


爱丽丝说:“哥哥,你需要休息一下吗?你看起来不太好。”


奥尔菲斯的确看起来很久没睡个好觉,他摇了摇头,只是要了一杯助眠的酒。指尖在杯沿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奥尔菲斯问道:“最近有发现什么狼人的踪迹吗?”


“没有。”诺顿接话道,意识到其他人都在看自己,他又重复了一遍。“……没有。”


离下个月圆之夜还有一段时间,至少他可以保证,这几天里,绝对不会出现什么村民遭到袭击的事件。如果可以,诺顿也希望这个村庄永远平静下去,就算这里笼罩了曾经不堪的回忆,至少他在这里长大,也算有了几个朋友。


或许他还可以逃走。要是最后真的没有退路了,比起被烧死在火刑架上,他更愿意逃走。



04

  

  

满月,令人心生恐惧的满月。


每个人都紧闭着门窗,就算是黛米也是如此,预言家还没有露面,古老的传说被真实和虚假一分为二。厚重的窗帘明明遮住了月光,黑暗如此浓重,但为什么还是能透过那些木板照耀到他?如同失血一般的感觉,诺顿站在镜子前,浑身的血液都像沸腾般在流动,他快要呼吸不上来了,紧接着原本的人脸生长出皮毛,硬生生地刺破血肉,疼痛感占据了所有的想法。


空气都在流失一样,肺里在被压迫。


他握着自己的手腕,缓缓地跪坐下去,却摸到一层柔软的狼毛。梦境般绝望的现实摧毁了他,在最后一缕月光洒下来时,他终究被狼形替代。


想要嗜血的欲望取代一切。他打碎了镜子,任由手掌上沾满了细碎的玻璃渣,汩汩向下流淌鲜血。向外去……如同鬼哭一般的夜色,冰冷的月光,拂过林间的风像是在呜咽。


在村子的尽头,那间住户。是谁……来着?或许又是他哪个倒霉的工友吧。他的记忆不太清晰,原始的兽性压制住他,让他再次将那个人撕得粉碎。


又是血泊,又是这样。明月高悬在看他的笑话,当诺顿再次睁开眼时,眼前只有被撞得破烂的门板,上面还有着爪痕,而眼前又是一具被撕咬过的尸体,惨叫声还回荡在耳畔,诺顿却突然很想耻笑自己。因为他已经惊人地习惯了这破碎的血肉,连胃里的翻江倒海都比上次要平息更多,他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进步,或者说,这也是他在远离人类的表现。


所以他突然很想掉眼泪。为这不公的命运,为这见鬼的诅咒。


为了向上走,摆脱这荒谬又低贱的矿工身份,他不知做了多少努力,他希望能活下去,吃上白面包和牛奶,或许还能拥有一份不错的职业,在镇子里再读上书,有与之完全不同的光明未来。


然而命运之歌总是跌宕。手上还镶嵌着那些玻璃渣,诺顿用指腹抹去那昂贵的一滴泪:毕竟底层的人连落泪的权利也没有。他刚想离开,却在不远处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奥尔菲斯正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他。


恐惧与慌张掐住了他的喉咙,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诺顿瞪大双眼,看着对方面无表情的脸庞,第一反应就是杀了他掩盖真相。他站起来,又因为狼与人之间的转换而没有力气,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他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个人在跟踪自己,是因为那该死的怀疑吗?他无从得知,但他必须得这么做!否则他的一切都会被这个人毁掉,他从无意对其求饶,毕竟奥尔菲绝对不会放过他。


然而奥尔菲斯并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示意他安静,紧接着又指了指村子中部的方向。


诺顿疑虑地走过去——事实如同沾满了血腥的刀斧一样摆在他面前,因为那声令人心惊胆战的尖叫,村子中央已经点亮了灯光,人群的交谈声如同一锅沸水,倒入了诺顿那本不平静的脑海。他猛地转头向奥尔菲斯看去,而对方神情复杂,他看出了诺顿的体力不支,于是伸出手:“跟我走吧,你现在无处可去了。”


诺顿没有动:“你在跟踪我?”


“我从未怀疑你是狼人。”奥尔菲斯不置可否,“但事实恰恰如此。”


“我不会和你走。我怎么能确定,你不会在回去之后就把我交给教堂?!”诺顿高声道,他的精神处在紧绷的边缘。在他的意识里,这一切都已经完蛋了,鲜红的眼珠昭示着他的不信任,诺顿咬牙切齿道:“这只是你不想被杀死的缓兵之计!”


“嘘,安静些。”奥尔菲斯说,“如果我真的怕被你袭击,又怎么会跟着你来到这里?而且,我为什么不提前知会教堂?”


诺顿沉默下来,但他还是充满了警惕:“也可能是你在骗我。”


他听见对面低低笑了一声。


“过来吧。”奥尔菲斯的声音如同塞壬的低声絮语,吸引着海上航行的水手晕头转向,“难道你想要直接逃走吗?走吧,我来想办法。”


他的目光像是在安慰不听话的孩子,那近乎平静的声音稍微抚平了他的情绪,诺顿犹豫着,将躁动不安的心,搭上了另外一只伸过来的手。


手心里的狼纹刺青依旧滚烫,在相握的那一瞬间,他看到对方掌心里的那束柔软的、金色的光。



05



“为什么要包庇我?”


他不曾进过奥尔菲斯的小屋,在书本错落间有些不自在。更何况此时是这种境遇,诺顿只能僵硬地坐在镜子前,任由奥尔菲斯摆布——他的手指上有之前打破镜子留下的伤口,对着酥油灯照下来的光,奥尔菲斯正在细心地拣走玻璃渣,然后用古朴的草木灰覆盖伤口,药味浓厚到诺顿想要咳嗽。指节被绷带一圈一圈地环绕起来,他听到奥尔菲斯说:“狼人的诅咒……恶咒,我知道那并不是你自愿的。”


这一句几乎激得诺顿要流泪,他恶狠狠地吸了吸鼻子:“难道杀人也不是我自愿的?”


奥尔菲斯无奈地笑了笑。诺顿又接着说:“是不是在第一个人遇害的时候,你就开始怀疑我?你一向不会把我往好的方向想,一定是在那个时候……”


“我说过,我从未怀疑你是狼人。”


“怎么可能?”诺顿望着他的眼睛,而那里面没有半分虚假,很快,奥尔菲斯接下来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质问。


方才为他包扎的手张开——在掌心处,有一个金色光芒的眼睛印记,光辉闪烁,让诺顿的脑袋有那么一瞬间的眩晕,像是被卡住不能发出声音一样,原来他们又是天生的对立两边。


神谕早就降临,预言家正是奥尔菲斯。


对方施施然又收回手:“荆棘花冠早就降临了。但我从来没有查验过你的身份,是为你送醒酒汤的那天晚上。”


那一刻,他看见诺顿手心里独属人狼的红光。赐福的神谕从来没有那么一刻像诅咒。他惊诧得几乎要拿不住碗,任凭它从自己的手里掉落,好在那时诺顿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否则他也不敢确保以对方的警惕,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受害者。


“现在你还不相信我吗?”奥尔菲斯说,“现在你只能相信我。”


“……你还是应该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不需要理由的东西。”奥尔菲斯说,“我认清了一件事。这件事让我辗转反侧在每个夜晚,根本不愿意去正视,更别提去相信。”


一杯酒,一支舞,一次压在肩头的心跳。人类的情感本就这么没有意义,在十年或者百年的那么一瞬间,有一次蝴蝶震颤羽翼带来的动心,就足以他回味上一辈子。只是他擅长于隐藏自己的情绪,把那些关心与在意淹没在篝火旁的谈笑中。


诺顿并不是木头,或者说,他曾经感受到过什么。


但因为那太荒谬,太不可能了,因此他选择了忽略。


那双带着预言家印记的手,握住了他的指节,掩盖过他的狼纹刺青,奥尔菲斯说:“可笑吗?但我爱你。”


……啊,他说出来了。古老的预言中说,接受到神谕的人将会是那个持天平者,他为人间洒下公理与正义的福音,不应该有偏颇和例外,但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为了他们短暂一生中那弥足可贵的刹那,就算身为预言家,奥尔菲斯也犯了没有免俗的死罪,或许他太自视过高了,他本身就是个俗人,因为爱是庸俗的。


“你……”诺顿罕见地卡壳了,“花言巧语。”


“我想在任何时候人都应该正视自己的内心。”奥尔菲斯说,“你还会怀疑吗?”


“……”诺顿倒吸一口冷气,“就算你要骗我,也不应该拿这种借口。”


“所以我不可能在骗你。”


“我知道,”诺顿往后退,抵到了桌子上,他偏头一看,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通红的脸,“所以你不用再说了!我们还是来讨论怎么隐藏身份的问题……”


他话音未落,门口便传来几声响动,紧接着那厚重的木门竟然直接被人用蛮力撞开,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这样和那些灯光直直撞上。诺顿瞪大着双眼和来人对上目光,爱丽丝等人那既着急又惊慌的神情,在接触到两人的一瞬间化为乌有,迅速地转变为一声了然。


奥尔菲斯冷静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们听到一声惨叫,而你和诺顿刚好又不在……我们担心你会有什么危险,呃……”爱丽丝犹豫地说。


梅莉拧起眉头:“你们刚刚在干什么?那么大的声响都能听不见。”


克雷伯格尴尬地说:“我们还是快走吧。”


“等等,”诺顿猛地站起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有点心虚,“我和你们一起去。”



06



第二个遇害者已经出现,而预言家却迟迟没有音讯,村子里都染上了一丝阴霾。爱丽丝担忧地说:“有没有可能,神谕其实是错误的,根本不会有预言家的出现?”


“神谕绝不可能出错,”奥尔菲斯说,“也许是荆棘花冠还没有选中人,但我们也应该学会自己去找一些线索。”


“我建议奥尔菲斯先生多去研究研究现场,”梅莉说,“毕竟遇害的都是诺顿·坎贝尔的工友,万一下一个就是他该怎么办?”


“……这种时候你还开玩笑。”诺顿无奈地说,他虽然感激于这些人并不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他,但无止境的揶揄他和奥尔菲斯又算是怎么回事?虽然他并没有立场来说些什么,但是这该死的邪恶女巫!


“难道不许人说?”梅莉看了他一眼,“那令人终生难忘的场景。”


“总之,”奥尔菲斯打断了诺顿的窘迫,“别在这坐以待毙了。”


昏黄的灯光下,他将鲜红的酒液递给诺顿。



07



水晶球停驻在那轮圆月,抽出的塔罗牌名为倒吊人。


梅莉问他,你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奥尔菲斯没有回答。



08



当他意识到那酒有问题时,已经来不及了,鲜花般的香味,温柔的覆盖了他,意识从未如此纯白。


谁对他说,好好睡一觉吧。


他已经做好了清醒后面对无数悲惨情况的可能,却唯独没有料到,憔悴的爱丽丝会坐在他的床头。食物、水,滞涩的声音,无法预知的境地,这不是危险带给他的感受。微卷的发丝挂在爱丽丝的耳边,她将一封信递给诺顿。


“……”诺顿说,“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卡在了静默的房间里。


“遗书。”爱丽丝说,“这是……奥菲的遗书。”


哽咽的声音破碎在风中,如同一场并不美好的梦,他想,我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错觉?可那无形的手攫取了他心脏。情绪的蔓延并不浓烈,却像流水一样淹没过他的鼻腔,接着是眼眶,他要溺亡在水中了。发生什么事了?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在去往第二个受害者的那条小径上,我们发现了奥尔菲斯身上的碎布。”爱丽丝说道,“并且,搜查队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狼毛,粘在了他的沙发夹层里……总之,他对自己的罪名供认不讳。”


“怎么可能?”诺顿说,“……他不可能是……”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手心的温度再次滚烫。他想说,那个狼人的诅咒,明明是应在了他的身上。而奥尔菲斯,本该是那个受人瞩目、从天而降的救世主,那个代表公平与正义的预言家。可他的声音停住了,因为原本镌刻着狼纹的掌心,被一只金色的眼睛所覆盖。


预言家。


……他怎么会是预言家?!


诺顿哑声道:“奥尔菲斯呢?”


“他已经被搜查队押送到镇里的教堂了,马上会开始火刑……诺顿,你要干什么?!”


他的手掌撑住了床板,重心不稳地一跃而下。摇晃的身形在夜色中闪烁了一刻,他听不清风中的呢喃或者烈火的声响,属于狼人的敏锐感官消失了。没来得及扯过衣架上的外套,他在奔跑中看到破碎的镜子里,自己的身影被分裂成无数块,在他那黑色的发丝间,覆盖了一层由荆棘环绕而成,压在他的额头间的。

  

荆棘花冠。


在夜色中,他向前奔跑着,把叫喊声都甩在身后。他已经无暇去想奥尔菲斯究竟做了什么,但那无非是,他查阅了古老的资料,代替了他的狼人身份,像个白痴的一样去替他赴死。


什么狗屁“我来想办法”?这就是他的办法吗?他早该知道这个高傲自大的人,什么事情都不经过他的同意。


寒风刮过他的双眼,刮得生疼。


牺牲者、奉献者,他以为自己是什么英雄吗,在说完自己像傻瓜一样的爱后就消失在他的生命中?他觉得自己会一直记得他吗?


凉夜的露水,潮湿的衣襟。狼人的头顶是一轮明月,一把冷漠的弯刀,一个难以修正的错误。


咚,咚。


他在镇里警钟敲响最后一声时抵达广场。梅莉、克雷伯格,那么多熟悉的面孔站在广场的中央,而他们的目光都是如此的悲悯,十字架上钉着熟悉的身影,血液顺着那件惯常的白西装流淌,如一条鲜红的河流穿过草原,风吹草低间,就这样遮盖了诺顿的双目。


神谕,天秤。古老的神像站立在火刑场之后,淡漠地俯瞰着一切生灵,火舌覆盖了天地,烈焰就这样燃烧至黎明。


灼目的光芒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突然想起那天的篝火。在火焰下的舞蹈,最后一夜,最后一舞。


已经不需要狼人那敏锐的听觉了,这么近,他听见了燃烧时的噼啪作响。抬起眼,那个人对他笑了笑。


他说,多可笑,我爱你。



09



“停。”在酒馆旁听了有一会儿的奥尔菲斯打断道,“诺顿·坎贝尔,这根本不适合孩子听,而且你为什么一直要在这个故事里给我安排一个如此悲惨的结局?”


淡黄色的啤酒在杯里滚动一圈,诺顿捏着那杯沿,对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孩子说:“这就是英雄主义者的末路,你知道吗,自大狂都该去死。”


金发的女孩似懂非懂的点头,爱丽丝冷静地捂住她的耳朵:“住嘴。我不希望这些东西污染她幼小的心灵,再这样下去,安妮回来会把你们两个杀掉!”


“你以为安妮是梅莉吗?”诺顿说,“再说了,你们从没有反驳过这个故事。”


“我很喜欢这个结尾。”梅莉因为前一句瞥过来,“我也觉得那种以为自己很聪明的高傲者就应该被火烧死。”


“呃……”奥尔菲斯为了掩盖尴尬,用酒杯遮住自己的目光,“怎么,我已经陷入人人喊打的地步了?”


“呵。”诺顿冷笑一声,“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后悔,你要是被烧死就好了。”


“这些话还是由我们来说吧,”克雷伯格已经习惯于担当那个拆台的角色,他拎着从面包店新买来的松软烤饼,“谁都知道你像一个疯子一样把他带走的故事。”


“我想听!”女孩蹦到他面前。


“你不想听。”诺顿说,“小淑女,出去玩儿吧。”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还在为这件事而生气?”奥尔菲斯摊开手,“我已经道过无数次歉了,甚至是,你们以此为借口来蹭饭我都允许了。”


“然后呢?”爱丽丝说,“你想把这件事揭过去?好吧,那就让我们来把这封遗书再念一遍……”


“咳。”奥尔菲斯紧张地咳嗽起来,“好的,我再次道歉,我错了。作为报答,今晚到我们家去吃浓汤与烩土豆吧。”


“啊?”诺顿疑惑地说,“我们昨天吃的就是这些。”


“看来你想用剩菜糊弄我们,”梅莉说,“爱丽丝,念。”


“……”


奥尔菲斯无可奈何地说,“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算了,我认输。这一次你们在厨房亲自看我做饭,行了吧。”


暖融融的灯光笼罩了酒馆,窗外圆月将光辉洒落大地。


多年前的故事就如同另外一个传说,也许他们还会作为上上一代继续传颂下去。那时急于寻求方法的预言者竟不知道,上帝所赐的福音能够覆盖诅咒,在那一望无际的满月之下,爱能够拯救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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