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狸花猫,不太懂人类。

【说勘】洛希极限

“疯子、情人和诗人都是想象力的佼佼者。”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




01



截至昨天,我的梦境已经混乱到了极点,这是极其糟糕的事情,有可能某一日现实中我也会难以分辨真与假,我想我应该趁着我还分得清哪一件事是在梦中发生时记下所有的事情。在德罗斯家长大的前十八年都如此风平浪静,直到我十八岁时(此处被用鲜红色圈画,醒目的问号)频繁地梦见那个人。我确信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为此我还向父母求证过,就算是在襁褓之中,我也没有遇见过一个憔悴的黑发男人。他对于我的人生是一段又一段的噩梦,值得一提的是,当我进入梦境时,故事似乎早已达到终局,就像一篇小说落笔在最后的句号一样,他会以不同的方式死在我的眼前。坠亡、尖刺、或是溺水,数不胜数,运气不好时他死得血肉模糊,糜烂的红白肉块,能让我在醒来后干呕一场。(此处标注为:我并非有意对死者不敬,只是这么多年的经验早已使我对他的死有些麻木。)这些血腥的梦境停滞于一个夜晚,我已经忘却了是他死去的第多少回,这一次梦中的我亲手掐死了他。梦境的触感如此真实,他脖颈处体温像永恒燃烧着的火种,瞪大着眼睛,一种近乎疯狂的挣扎蔓延在他的全身,可是我没有犹豫,我根本没有杀过人,可是为什么我没有犹豫?他很快就没有了声息,我也听不见他弥留时嗓子里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不再是模糊的色块,而是清晰的,一张窒息而死的面容,自从知道他的长相开始,从前的记忆里他的面孔也从空白被填补完全。我感受到酸涩占据了我的思绪,泪水几乎不受控制,如雨滴一般打在他的脸上。我明明毫不留情地杀了他,又为什么会哭呢?我不知道。从我将他掐死之后,梦境开始单一的重复,我再也没有做过别的梦,在此后每一次我掐住他的脖子时,他开始变得冰凉,腐烂,甚至生出蛆虫,昭示着他再无生还的可能,而我却置若罔闻,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每一次的动作。……这种感觉快要将我逼疯了,不,不,我想我已经疯了,这一次,我在现实中看到了他。



02



“你停药了,奥尔菲斯。”他的心理医生轻轻地说。


像一片翎羽落在水面,荡开涟漪。奥尔菲斯从这无望的沉默中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女人。


德罗斯家在当地颇有名望,他们的长子奥尔菲斯·德罗斯也因为其出色的能力而备受瞩目,只是天不遂人愿,奥尔菲斯于十八岁开始就受噩梦侵扰,苦不堪言。开始只是偶尔走神,干呕,到后来严重时要靠划伤手臂来维持清醒,甚至有些时候和家里的仆人普通地聊天时都会陷入莫名的情绪激荡之中,喃喃自语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语。有人说德罗斯家的少爷疯了,也有人说这是撒旦的诅咒。无论如何,德罗斯夫妇仍然爱子如命,在发现了奥尔菲斯的不对劲后,他们第一时间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就医,并且找到了当地最有名的心理医生。


他在这个时候认识了柏莉,并且在病例中多添了一行,妄想症与躁郁症。好在出于他本身的名气,以及德罗斯家资不菲,他不必被送到一些莫名的疯人院内备受折磨。


不记得是多少次坐到这里来了,他隔不了多久就要来一次,简直就如同那血腥的梦境一样循环,成了他的必经之路。


熟悉的纯白色的瓷砖包裹着房间,像一望无尽的雪原,或者无数片可以淹没他的羽毛,奥尔菲斯如同垂死的人陷进柔软的皮质椅,不知将目光投向何方。这片诊所独立于城市之外,挑选了幽静而偏僻的场所:它坐落于柏树密布的郊区,透过窗子可以看见繁茂的绿色。


柏莉可以看出他的精神十分不好,独属英伦人的眼窝凹陷下去,他最近消瘦很多,依据她从医院得到的病例,奥尔菲斯的左手臂上伤痕累累,在未结疤时又被划开,他的精神几乎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而且,不知是否是由于小说家的特质,在前几次他总是对自己的病情侃侃而谈,只是这次竟截然不同,除了这份手稿,奥尔菲斯能够提供给柏莉小姐的唯有沉默,字迹混乱的记录,还有猩红的墨水陈列其上,红色的墨迹如同洒在上面的鲜血,让这份手稿形如恶魔存留在人世最后的手记。无论是形式或内容,都在昭示着奥尔菲斯病情的加重。柏莉又仔细辨认了一遍才开口:“你的妄想症更加严重了……还记得更多梦里的内容吗?”


妄想症。这轻车熟路的三个字让他的眼皮神经质地颤动了一下,奥尔菲斯捏紧了皮质沙发的把手,缓缓扭头看向她:“我已经不做梦了。”


“看来你的症状已经改变了……或许我们得考虑新的方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在房间里看到他开始。”


苍白地回答完后,奥尔菲斯的目光开始游离在窗口与地板之间。


“……不,奥尔菲斯,要注意你的说辞,他是不会从梦中来到你面前的。我想知道的是,你停药了,为什么?”


“我没有停药。”


“……”柏莉小姐先以沉默当作回答,“没有停药?可是,你的病情……”


奥尔菲斯从皮质椅上坐起身,将手肘放置在膝盖上,弯腰按着自己的鼻梁,声音里全都是疲惫:“我没有停药,那些幻觉发作的更频繁了,我是真的看到了……”


他的声音蓦然停住,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柏莉却已经了然后面的内容,她拿起纸笔小心翼翼地询问:“很频繁?一般都会在什么情况,什么场合看见他?”


“……”


声音在空荡的咨询室回荡开来,奥尔菲斯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虽然放在柏莉的脸上,但是瞳孔并没有聚焦,与其说他在看柏莉小姐,不如说他在看她的身后。……她的身后——那个如梦魇一般如影随形的黑色头发的男人静默地站立着,正在眺望窗外的柏树,察觉到他的目光,他轻轻地回过身,对着他扬起了一个笑容。那笑容不是讥讽,也并非喜悦,那只是一个失去生气的人,轻轻地勾了勾唇角。


他为什么要笑呢?


他为什么会出现呢?


奥尔菲斯觉得很冷,那种感觉侵袭了头脑。


所有的问题麻绳一般搅在一起,鲜血淋漓的刀穿破了思绪,头疼欲裂。他就如同一条巨蟒缠绕着奥尔菲斯脆弱的神经,似乎要将自己的窒息感加倍偿还给他一样……不分任何情况和场合,他无时无刻不在自己的身边。奥尔菲斯无数次和自己说,这是幻觉,可他梦里的碎肢残渣又总是在眼前闪回,他无法分辨这个被自己杀死无数次的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颤抖,柏莉小姐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奥尔菲斯面前,蹲在他面前试图安抚他的情绪:“奥尔菲斯,你没事吧?好了……好了,不用再想了,如果他令你感到恐惧,就忘了他,他只是一个幻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关切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老旧的录音机被粗暴的破坏,那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奥尔菲斯脸上,他瞪大了双眼。天空依旧纯白,而此时远处林子里的乌鸦被惊起,猛地穿过天际线,成群结队离开奥尔菲斯的眼前,不知去往何方。他的眼里除了天空以外,还有柏莉小姐美丽的脸庞,那双仿佛已经死去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几乎没有说出任何话语,紧接着她的身体犹如一个布娃娃一样,坠落在地。一把沾染着血迹的匕首铛啷落地,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奥尔菲斯抬头,原来那个人早就从窗边走了过来。


浑身都是刺鼻的血腥味,他突然很想吐。奥尔菲斯紧紧地握住椅子的扶手,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他猛烈地颤抖着,但却只有干呕,像恐惧,又像悲伤。



03



暴雨降落在第二声雷鸣之后,夏天的雨总是又急又快。这时奥尔菲斯才发现自己在雨里,单片眼镜早消失无踪,可能已经在充满淤泥的下水道,没错……在下水道里,为什么奥尔菲斯不能躺在下水道里,顺着水流溺亡在大海?如果他足够不幸,或者说,对于如今的他来说,足够幸运,那么他将会遇见一个冷血的杀人魔,他的残肢就会在街头分散开,也未必不是一个完美的收尾。可是命运无心爱怜他,甚至不愿给他想要的结局。为什么他还活着呢?昂贵的衣服湿透了,浑身都是冷冰冰的,连血液都像凝固在血管里。街道如此空荡,周围并没有人,他也早就路过德罗斯家了,在从那片柏树林回来后,他就这样,一直漫无目的地走。他的车还停在那栋别墅楼下呢,他为什么会走到这里?


周围并没有人。


他看到白西装上显眼的血迹,随着雨水滴落,像鲜红的眼泪一样。多可悲啊,他的身边竟然只剩下那个人。


他只能对那个人倾诉吗?黑发的男子在雨中低垂着眉眼,不知道在看哪里,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奥尔菲斯,雨水从他的躯体横穿过去,他的身上没有一点血迹,看起来如此干净。


于是奥尔菲斯狼狈地问那个人:“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他说。


“你到底……你到底是谁?”


沉默。


“为什么杀了她?”


沉默。那个人抬起头,表情有些怜悯。


“我想吐。”奥尔菲斯最后说,又想起了柏莉小姐的面容,他的眼前有些眩晕的发白。


“那边有垃圾桶。”


奥尔菲斯的胃依然很不舒服,他想起来自己早晨忘记吃饭,或许他已经几天不曾完整的进食。在从前,在德罗斯家的时候,德罗斯夫人总是喜欢安排早餐,可是自从他被噩梦缠身,毅然决然地离开德罗斯家以后,饮食和作息都变得不规律起来。他感受到胸口在发闷,脑海中还有由远及近的嗡鸣声,他扶着巷道粗糙的墙,低下头,突然在胸口看到闪烁的银光。……意识到那是什么,如同枪口抵在太阳穴的惊惶,他竟然握着那把匕首,上面的血迹都被冲洗干净了,显露出原本那华丽的锋芒。奥尔菲斯的思绪突然卡壳了,像一条非常细的线猛然崩断那样,他还是张着嘴,铺天盖地的雨水就从他的面颊滑落到口中,就这样怔愣了很久,直到血腥味冲了上来,他才又找回了自己的情绪,手指紧紧攥着那匕首的柄,如同溺水之人拽住浮木,吐了个昏天黑地。


如同脱力般,他又扶着墙走了一段路,用被雨水浸湿的衣袖擦干净嘴。然后回过头来,不断地呼吸着,就像氧气在他的肺里流失一样,奥尔菲斯在急促的呼吸中问,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要高,直到最后的嘶哑:“为什么不一起杀了我……为什么要来毁了我的生活?为什么总是这样的沉默?!”


“够了吧。”原本只是沉默地听着,直到那个人突然皱起眉头打断他。


“……什么?”


奥尔菲斯怔愣地看着他。那个人走上前来,身影被雨水冲刷的模糊不清。


像是具体可见的,又像是一团随时会消失的迷雾。他的表情如同一本创作完美的小说,在讽刺中带着难以察觉的怜悯。甚至于他的声音如此尖刻,那样复杂的情绪,如果他听清了,他也许会记得那句话一辈子。


可是连那句话也在雷声轰鸣中飘忽不定:“为什么要表现得如此可怜呢?奥尔菲斯。”


“明明先杀了我的人是你。”


雷声震荡,闪电照亮了他的面容。



04



……没想到我还会回到这个屋子里来,我以为我将死在那片雨中,如果那样就好了。可是现在所有事情的发展都在走向疯狂,他的到来让我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我必须记录下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是的……所有。我很遗憾柏莉小姐(此处被画上了一个错误标记,掩盖住了名字)因为我的判断而失去性命,原先我一直认为他是幻觉,但柏莉小姐的事告诉我,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着的怪物。不,不,不要这样想,奥尔菲斯,你的妄想症依然存在,或许他掌控着你的梦境,或许柏莉小姐还活着。(此处标记为问号)自从服用新药品以后,我感觉我的思绪更加混乱了,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白天黑夜,可是,这黑暗好像是因为我不愿意拉开窗帘,我为什么不愿意拉开窗帘?曾经的作品上全都是被胡乱划过的痕迹,但我已经记不清发生什么了。我开始不相信身边的任何事了,难道我身边唯一真实的只有他了吗?但他还是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也不愿意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杀了柏莉小姐。上帝啊,他的沉默已经要将我逼到绝路上了!可是他的目光为什么如此怜悯,他到底在可怜谁?可怜我吗?我根本不需要他的怜悯,我的所有绝境都是拜他所赐。(这里的字迹混乱不清,似乎沾上了一些血迹)如果我能探究到原因,是否我会好过一点呢?我试着和他交谈,自从上次在雨中我们不欢而散,也许可以用这样的词来描述,即使在我回到家之后,他又犹如幽灵一般出现在镜子中,他已经不屑于对我的生活作出评价,只有在我问起过去的时候,才会如同一个言语正常的人。他说他憎恨我这样的上等人,我曾经总是以那种高傲的姿态面对他,让他感觉到被轻慢,因此我也一定怨恨着他,像讨厌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可我根本不记得这些。他说我杀了他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他又说的命并不比我贱多少,没有谁的生命高贵过另一个人。我的倨傲曾经伤害过他吗?也许吧……如果真的如他所说,梦里的事情曾经发生过,那么就用我的命来偿还。我曾是荷马;不久之后,我将像尤利西斯一样,谁也不是;不久之后,我将是众生:因为我将死去。



05



“柏莉小姐,您的身体还十分虚弱,情绪激动可能会扯到伤口。请不要着急。根据您的报案,在您为嫌疑人奥尔菲斯·德罗斯作心理咨询期间,他情绪激动,持刀伤害了您,然后离开了,是吗?”


有慕名前去看病的人发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柏莉小姐,万幸的是,她还残存着一口气。只是在她醒来之后,竟然指控凶手是那著名的奥尔菲斯·德罗斯。


虽然惊诧,但警方还是很快来为此事做了调查与记录。年轻的女人躺在洁白的病床之上,泪珠从她的眼眶滑落。她声称当时他们谈到奥尔菲斯的幻觉之后,他似乎就进入了应激之中,就在柏莉想要安抚他时,他从上衣里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袭击了她。


“是的。”柏莉的指尖攥紧了床单,那脖子上的绷带如此显眼。她垂下了眼睫,担忧地说,“是我的问题……我没有想到他的躁郁症和幻觉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程度。我很怕这样下去,他还会做出其他不理智的举动。”


病房内是罕见的沉默,大家都见过那位奥尔菲斯。


“德罗斯家也发布了寻人启事,”年轻的警官看着报纸上的照片沉思道,“看来真的如传言所说,德罗斯家的少爷疯了。”



06



窗帘被拉起来了,房间里看不到一点阳光。或许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这种黑暗,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所有的交流都被疲惫的沉默代替。可是,今天将会是最后一天了。


奥尔菲斯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那个人坐在阳台。


“你的房子视野很差,离那些人也很远。”那个人突然开口说,他的声音很低,又没有什么感情,如同在陈述一个不太美好的事实:“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更愿意坐在一个晴朗的午后,看着窗边路过的人,挑选他们成为你的写作素材。”


不用去想,这些欢快到出奇的想法,肯定诞生于十八岁之前的奥尔菲斯,只有孩子才会把“未来”和“美好”理解为同一个意思。掠过他虚幻的影子,奥尔菲斯又一次检查了紧闭的门窗。自从他不断地梦魇之后,他的人生就与混乱和幻觉纠缠在了一起,已经很难对未来产生期待,最突出的理想无非是摆脱幻觉,重新回到之前的道路上。然而如今是不可能了,窗边的绿萝久不见天日,早有枯萎的迹象,垂落在那个人脚边。他总是死气沉沉的。


虽然他从未说过这些话,但是这和他少时的理想图景重合了。为什么这个人会知道呢?


他心底有些凄凉,因为年轻时的梦终究覆灭了,而他最终成了这幅样子,接着又忍不住去犹疑地想,难道他曾与眼前的人推心置腹,交换诸如关于未来的想法。那样的话,他与这个人究竟是何等的悲哀呢。可不等他自己在脑中否决,面前的人就淡淡地说:“你当然不会和我谈论未来,你根本不屑于和我说话。”


“我绝对不会因为出身否认一个人。”奥尔菲斯竟然笑了一下,他终于问出了那句话,“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置可否,只是用那双淡漠的眼睛看了奥尔菲斯很久,似乎想在其中找到一丝撒谎的意味。然而他失败了。于是他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肯定不是你想的那种童话故事。我们相识于德罗斯家覆灭之后,现在我已经知道你是德罗斯家的人了。那么,我就是被你的一封信邀请到庄园作客,然而你一看到我的脸就想作呕,我们亲爱的德罗斯少爷态度倨傲,总恨不得对我敬而远之,最后更是亲手送我去了地狱。这样俗套的剧情,你还满意吗?”


“可是为什么……”他已分不清那是怎样的故事,在他的描述中,甚至连德罗斯家都不复存在。奥尔菲斯眨了眨眼,感到自己的心跳很快,他又想吐了,在他混乱的思绪中,平静许久的情绪又再次烦躁起来,他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眼前一片昏花,“为什么……唯有我亲手杀了你的场景,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在我梦境里重演呢?”


明明眼前的这个人,早以千百种方式,在他的梦里死去了。


最开始他怀有怖惧与哀恸,为那种鲜血淋漓的惨淡收场,也为一个梦中人的死去,到后来不知多少次的麻木以对,他不再恐惧于那瞪大的双眼与青白的脸色,也不为那些残肢和模糊的血肉动过一丝一毫的情绪。那时死亡的概念竟然已经深深根种在这个少年心底,当他的手剥离开自己的皮肉,在疼痛中找到自我时,就如同发觉梦中的自己亲手了解那个人的生命时,那种温热的身体在自己手中变得冰冷的触感。思绪与他的肉体解离开来,漠然的袖手旁观这个人的死去,他竟然感到一丝隐秘的满足与欢愉。


那个人似乎察觉到不对劲,他快步走到奥尔菲斯面前,端详起他的脸色,半响后骂了一句:“妈的……想死这么早?”


奥尔菲斯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回到了心理咨询室那一片混沌的白当中。迷茫中有什么贴上了他的唇瓣,为他渡了一口冰凉的气。


他不敢想,也不敢信,那究竟是什么。


能不能就这样死去呢?他早已经熟悉死亡。




07




他并没有得到死神的垂怜。


奥尔菲斯已经不再清醒,连那个人近在咫尺的脸都如此模糊,迷糊中他竟然感受到属于母亲的温柔,这怜爱的面庞,他明明察觉到绝对不可能属于那个人,却因为这久违的柔软而感到一丝酸涩。那种独特的柔和是来自于宇宙的最深处,来自母亲的子宫吗?或者说,他竟然来自于这个,他曾经杀死的人怀中。他突然感觉到巨大的荒谬,仿佛这个世界都与梦境颠倒过来。急促的敲门声惊破了他的童话,伴随着枪声一起的,是冲进公寓的警官。呼啸的风声穿破了弄堂,他突然闻到一阵清凉的风。


因为柏莉小姐随着警官一起冲了进来,她的惊呼声使他猛然想起来,他并不在谁的怀里呢。


慈爱的玛利亚,我无意再受命运的捉弄,请赐予你虔诚的信徒福音。你能否告诉我真相?


是你教会了我:不被烧死的最好方法,就是活在火中。


奥尔菲斯听见那个人说,当然,圣母怜爱她所有可怜的孩子。




08


  


托马斯·布朗曾经于《致友人信》中写,“第一天应该决定了最后一天,就如蛇的尾巴应该回到自己的嘴巴一样。他们都应该在诞生的同时完结,这真是一个异常的巧合。”


衔尾蛇。它咬着自己的尾巴,在“自我摧毁”中完成了“循环”。


奥尔菲斯承认,他曾在第一次亲眼目睹诺顿·坎贝尔的死时感到了唏嘘。对于这个表里不一的青年人,他有着比表象所显露的更多兴趣,但死亡从不由任何人来左右。奇妙的是,当他的目光接触到他的尸体,便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眩晕,再次睁眼,刚刚惨死的勘探员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曾怀疑过是否是药物控制,毕竟那是他最擅长的小手段,尽管被自己所擅长的招数打败有些丢脸,但是他也知道该如何应对幻觉。


如果不是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的话。


看到诺顿·坎贝尔又一次死在自己的面前,奥尔菲斯有些烦躁。这绝对不属于自己的计划。显而易见,他与这个人的性命捆绑在了一起,而在一个月后,诺顿·坎贝尔就会迎接自己的死亡。


第十二次轮回,他从顶楼坠落,如同礼花般炸开的血肉。


第二十五次轮回,在急流之中他放开奥尔菲斯的手,不知被卷向何方。信笺所说生死未卜,但当他又一次睁开眼面对熟悉的情景,他知道诺顿·坎贝尔溺亡了。


第……多少次轮回呢?他不愿意再计数了。


他甚至不记得,是哪一次轮回为他弹奏乐曲,哪一次轮回与他看过月亮,哪一次轮回和他点燃同一支烟草。


他们之间竟然也可以有如此平静的时刻。他看着诺顿·坎贝尔的侧脸,在纠结中产生隐秘的爱怜。他们在轮回中逐渐拉近了距离,然后在下一个轮回又如同陌生人无凭无据。


在上百次的轮回后,他见证了无数个诺顿·坎贝尔的死亡。他终于品尝到日思夜想的滋味,而对面只是沉沦于和一个认识不到几天的陌生人的爱欲之中。在寂静的月光笼罩之下,他终于意识到,那鲜红的血液与破碎的皮肉早就已经不能使他动摇,看着那张在自己手心的脸,他在无限的欢愉中莫名地想到,既然人类最初的起源是母亲的怀抱,鲜红的脐带联结着生死,那么生命最原始的爱与欲到底源自于哪里?他与这个人的爱又究竟从何谈起呢?在无数次的轮回中产生的怜悯与麻木糅合到一起,也许人们总是向死而生,因此他将死亡和爱绝望地融合在一起,因此他见证了无数次的爱。


诺顿·坎贝尔如同海上航行的船只,被海底的神明握在掌中,带来如同溺水一般的濒死感与灭顶的快意。奥尔菲斯在他的喘息中逐渐嗅到爱与死的真谛。


那么就如同诅咒一般,看着这个与你同生的人不断死去吧。


在某个夜晚,某个又一次轮回的夜晚。他的纠结停止了,奥尔菲斯不愿意再和诺顿·坎贝尔产生交集,他宁愿自己是一个傲慢又无礼的庄园主,宁愿自己冷眼旁观他的死亡。做那个在局外的人,才能找到走出死局的方法。


可是那个夜晚,月光如同冰冷的砒霜笼罩着他。他看见镜子前站立着截然不同的自己,那双宝石般的紫色眼眸,像啄食腐肉的乌鸦一般的眼珠。那个人和自己说,为什么不亲手杀了他呢?


既然他总会死去,为什么不亲手杀了他呢?


他受到了恶魔的蛊惑,像最原始的爱是要把一个人拆吃到腹中一样。这句话就如同魔咒萦绕在自己的周围。


爱与死的真谛,爱与死本就一体。


他亲手掐死了诺顿·坎贝尔,那个人的身躯剧烈地挣扎,最后悄无声息,滚烫的泪水洒落在他的脸上,混合着他不愿意承认的快乐。原来杀死一个人和他疯狂的去爱一个人时,手心的温度都是相同的。


他的指尖轻柔地抚过诺顿的脸庞,等待着下一个轮回的开始。


可谁又能想到,那正是走出死局的方法呢?如他所愿,新的轮回开始了,所有的轮回都被画上终止符。他不再有任何以往的记忆,而是开启了一段全新的、截然不同的光明人生,也不会再遇上诺顿·坎贝尔。直至那梦魇将他唤醒,他才发觉自己早就沉湎于这样的美梦。


原来命运又一次捉弄了他。慈母的面容扭曲了。


亲爱的孩子,她说,世界上早就没有这样的童话。


那个人,不,拥有着诺顿·坎贝尔面目的幻觉问他:“奥尔菲斯,你怎么敢忘记我呢?”


  


10




我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柏莉小姐作为我的心理医生,在为我治疗妄想症与躁郁症期间,遭到了我的袭击,凶器为我随身携带的银匕首。为此我感到十分的抱歉,幸好柏莉小姐没有遭遇不测,否则我必然会抱憾终身,我愿意为柏莉小姐的伤情提供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并且承诺将积极治疗我的精神疾病。至于在我之前的手稿里提到的“他”,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这个人,所有行为都是我一个人在幻觉中进行的,并不存在隐藏同伙,此处柏莉小姐可以为我作证。我的寻死也不是为了掩盖证据,而是因为清醒过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我感到无地自容,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表达我的歉意。



                                          奥尔菲斯·德罗斯




11




“……请一无所知地恨我吧,我的爱早就不纯粹了。”


公寓的窗帘被风吹起来。诺顿·坎贝尔站在原地,眨了眨眼。风吹来一个陌生人的絮语,对着洒落在眼前的日光,他有些迷茫。


他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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